岚

一日体验卡

  这是？

  司马捻起桌上的卡片，翻来覆去的看了看。清晨的阳光散在他的案台上，在卡片的边框漫射出光线。

  一日曹丕体验卡。

  司马抽了抽眉，他不知道是谁开的玩笑，至少在心里祈祷不是司马昭那小子捣的鬼。

  卡片被随意的丢在印着景初的诏书上，司马揉了揉头。先不说卡片的来历，光是上面的名字就够司马受的了。

  虽然这几年自己在工作上算不上兢兢业业，但也不至于让已经去世的老板这么阴魂不散的丢张卡来折磨自己吧。

  仔细一想，这确实很像文帝做的出来的事。

  虽然司马不信鬼神之类的东西，但还是决定过几天去给那位文帝烧点葡萄压压魂。

  他抖了抖衣摆，起身，不料却被案角勾住了腿，被带偏的重心准备让司马来个平地摔。

  这种始料不及的小意外也没法让他在短时间来个360°回旋来拯救自己的脸。（当然，这样做还会有扭到腰的风险）

  但是没有意料中那坚实的地面，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芳草露水的泥土气息。

  “喂，仲达，你的风湿没有严重到平地摔吧。”

  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停在自己的耳边，马蹄声伴着露水沾上晨光的余韵。

  “你怎么没点反应啊……”看着司马许久没有动静，声音的主人翻身下马，扶起了他。

  晃了晃神的司马顺着托着他的手臂，一路向上看去。

  有些陌生的面孔带着熟悉的声线，像一颗久远的恒星停在他的眼帘。

  有多久远呢，久远到司马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不是久别重逢，而是在想：“他原来长这样。”

  “咳咳。”一直被司马用一种打量猴子的目光盯着的曹丕，有些不自然的松了松手，“我脸上有东西？”

  没等到回应，反倒是失去支撑力的司马趔趄两步，差点又要表演一个平地摔。

  “喂——你没事吧？”不是很正常的司马吓的曹丕连忙托住了他，并且让曹丕开始思考是不是刚刚把脑子摔坏了。

  “这是……什么朝代……”司马揉了揉头，似乎缓过了劲。

  “……”曹丕小心翼翼地扶着司马，脸上带着三分迷茫三分不解和一丝慌乱，“建、建安十一年……”

  司马皱了皱眉，抽出了还在曹丕怀里的那只手，整理衣表，然后规规矩矩地向曹丕行礼：“臣还是认为公子不应当频繁外出狩猎。”

  “……”那一瞬间曹丕变了十多个表情。

  刚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，现在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状态好像是在好心的提醒自己。曹丕用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看着司马，考虑要不要给他安排个郎中看看，或许安排个道士也行。

  “可是，仲达，我早在几个月前就约了你出门游玩，现在出尔反尔是不是有些晚了。”

  差不多搞清现状的司马思考着为什么自己会回到建安十一年，难道真的是那张卡的作用，还是说——他打量着曹丕：“不知今距离公子南皮请宴有多久了？”

  曹丕被问的一愣：“那是去年五月的事了——你要是真有哪不对劲，我们大可回城。”

  司马摇了摇头：“无碍，谢公子关心。”但还是在心里想着问题的关键点。

  曹丕挑眉，拽着司马的手，硬是把他拉到自己身前，抬手贴上了司马的额头：“你这也没病啊。”

  被曹丕吓了一跳的司马下意识的挣扎起来，一直盯着司马的曹丕也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，应激似的握住司马的手腕，反手把他放倒在了草地上。

  两个人都愣住了，曹丕先反应过来，把司马拉了起来。

  “抱歉。”曹丕看着司马脸上还粘着的青草，忍不住笑出了声，他伸手拂去青草，看着司马，眼中的笑意愈浓。

  再一次跟草地来了一个密接的司马，看着曹丕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口气，嘴角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

  “是臣太不细心了。”司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，却被曹丕握住手腕，再一次受力向地面跌去，撞到曹丕身上，被这位二公子抱了个满怀。

  “……”司马挑眉，刚想说什么，感到曹丕的手框住自己，下颚贴近自己的颈窝。

  “抱歉，我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。”曹丕靠着司马的头，声音细小的像是在磨蹭他的颈脖。

  对方的胸腔随着笑声共鸣着，司马觉得他很聒噪。

  “好了，走吧，陪我转转。”笑够了的曹丕拥着司马站了起来，牵过了两匹在草原上吃食的马。

  司马摩擦着马的缰绳，怀疑那张体验卡是不是真的是阴魂不散的文帝丢给他的。

  “走啦，仲达。”曹丕上马，顺了顺马的毛，回头笑着招呼着司马。

  司马抬头看了看已经策马奔腾的曹丕，叹了口气，这小子就算死了也不让自己安宁。

  想着，他也跟上曹丕的步伐。

  两匹马奔跑在草地上，迸发的泥土成为遮挡阳光的斑点，像是被人们遗忘的日子，短暂的飞行后落入土地。草上的露珠震落，荡开，漫散出时间的波纹。

  晨光慢慢上升到头顶，两人骑着马慢慢踱回城内。

  马圈前，曹丕下马，打算牵马进去。司马慢了半步，正要下马，明晃晃的日光晃的他一僵，眩晕感传来，令他眼前一黑，不自觉的向一旁栽去。

  “仲达！”身旁是曹丕的呼声。

  “仲达？”

  “嘶……公子，臣并无大碍。”恢复视野的司马睁开了眼。

  周围的场景不是马圈，面前熟悉的案台，让他反应过来这里是尚书台。

  正午的阳光直射在案台上，砸出弧形的光芒。

  眩晕感消退，司马撑在桌面上，抬头看向面前的人。

  也是曹丕，身着华服，头上的十二旒昭示着他的身份，也昭示着他不再年轻。

  曹丕有些惊讶地看着他，眼中的情绪闪了闪又消散，伸出一半的手看着司马站稳又慢慢地收了回来。

  司马有些懵，方才他们还在马圈前，现在为何又到了尚书台，而且目前的曹丕已然是魏帝的模样。他瞬间反应过来，伏在地上。

  “仲达这是何意？”曹丕敛眉，伸手拿了一个葡萄。

  “陛下，臣……糊涂，一时唤错了陛下，还请陛下息怒。”司马将头贴近地面，眼前这人已经不能用公子来称呼了。

  曹丕没有说话，半瞌眼睑吃着葡萄。

  将近半盘葡萄被他吃下，曹丕才停了下来，拿手绢擦去指尖的汁水：“公子……多么遥远的称谓啊，先生。”

  他伏身扶起司马，十二旒磕出声响，他隔着珠子看向司马，帝王幽深的眼眸反射不出任何神情。

  “建安十年，我在南皮与你们畅游欢会——应玚，陈琳，阮瑀，刘桢……”曹丕笑了一下，在空中荡开苦涩。

  “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久了，先生。你说，再过久远一点，我还会记得故友的音容吗。”曹丕保持着苦笑，“罢了，为逝者而悲伤的话，一会该轮到先生教训我了。”

  曹丕伸手抚上司马的脸颊：“先生呢？先生的话，应该早就不记得他们了吧。”

  司马看着他，没有说话，眸子的冷漠如昔。

  曹丕笑了笑，松了手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一旁的椅子上：“仲达，再不工作可就批不完今日的公文了。”

  司马默默起身，回到案前，看着印着黄初年号的公文，下方是曹丕那熟悉的字迹。

  破体验卡怎么还强制自己加班的。

  后方是乐呵呵抱着葡萄啃的曹丕，司马只好把加班的怒气憋回心里。

  阳光慢慢西斜，司马终于从批公文的地狱中解脱，刚伸了个懒腰，肩上却一沉。

  “降温了，仲达，注意保暖。”曹丕搭了件鹤氅在司马身上。

  “臣谢陛下……”

  “客套话就不用再说了。”曹丕打住了司马的话头。

  “要回府吗？我找人送你。”曹丕牵着司马的手，把他从案前牵起。

  “不必麻烦陛下，臣自己会……”话还没说完，又是一阵眩晕感传来，伴随着黑暗袭上司马的视线，让他浑身发软，跌进曹丕怀里。

  “……仲达？”耳畔，曹丕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
  “爹！”

  司马再次睁开眼睛，横在他身前的手阻止了他向前倒去。

  司马昭一副着急的模样看着倒在身前的司马。

  “昭儿，现在是黄初几年？”司马眯了眯眼睛，夕阳的红晕散的他有些睁不开眼睛。

  “爹您糊涂了吧，陛下召您进宫。”司马昭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司马。

  “……”司马愣了半天，“今年是黄初几年？”

  “马车备好了，父亲。”司马师从门外走来，“今年是黄初七年。”

  司马不说话了。

  “陛下召您进宫。”司马师随着司马昭一起将司马扶上了车。

  司马看着他们，抿着嘴，没有说什么。

  马车颠簸着到了司马门，司马已经忘记自己应该怎么踏进宫门了。

  这是他第三次面对君主的死亡，不，准确算起来应该是第四次。

  “司马……懿。”

  他听见有人在叫他。

  “仲达。”他握住了曹丕的手。

  斜阳的光透过窗户照进嘉福殿，血色的，洒满了两人所存在的土地。

  这种煽情的片段感染不了司马，他甚至能一字不差的记下曹操的遗嘱，也能流利地背出曹丕的遗嘱。

  现在他应该掉眼泪，但是他做不到。

  听遗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，何况是他已经听过一遍的，而且曹丕的文人特性会把这个过程拉到最长。

  曹丕的声音很小，但说的很清楚。

  他从一开始说起，从他们刚见面的那一刻说起，把他对司马说过的零碎的故事合起来，说成一整段，故事完整到司马回去就想写一篇《重生之我是曹子桓》。

  他说宴会的事情，他说战场的事情，他说他和曹植的事情，他说他和司马的事情，也会说他和其他人的事情。

  曹丕说的太多了，多到连司马都觉得口渴的地步。

  到血色的阳消失，黑夜慢慢涌上，吞噬远方的山脉，到仅剩的星光荡漾在黑色的浪中。

  曹丕不说了。他最后笑了笑，眼中倒影出的是司马的影子：“我说够了，仲达，你也不爱听这些。最后还请你去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吧。”

  刚刚还能说很多话的君主，似乎在一瞬间被汲取了养分。

  司马慢慢站了起来，有些坐久之后的踉跄。眩晕感又如潮水般涌上，他向前倒去，没有人能阻止他的动作，直到他的额头跟地面来了一次密接。

  “父亲！”司马府的人开始骚动起来，被惊醒的司马师司马昭看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司马。

  “……”司马揉了揉额头：“今年是——几年？”

  灯火照亮诏书上的景初，司马顿了一下。

  他下意识地转头看桌上的那张体验卡，却找不到它的踪迹。

  “父亲，您……”司马师皱着眉，进门来扶司马。

  司马摇了摇头，灯火在星辰的闪烁下跳动，他低下眼睑。

  “明日，去一趟首阳山吧。”